《詩經》是一個謎,它有太多的秘密沒有
詩經》是一個謎,它有太多的秘密沒有揭開。可是,它實在太美了,使我們在殫精竭慮不勝疲憊的解謎失敗之后,仍然對它戀戀不舍。
《詩經》與我們的距離主要體現在我們對它的無知上。我可以稍微武斷一點地說, 有關《詩經》的現有“學術成果”大多數是出于推斷與猜測。 對很多問題我們都各持見解而互不相讓。即便有些問題看來已被“公認”,但那也正是全體的無能為力。我舉幾個例子。
正如大凡神圣人物總有一個神秘出身一樣,《詩經》的出身也頗撲朔迷離。為了解答這個問題,便有了“采詩說”和“獻詩說”。班固和何休都有“采詩”之說,且都說得極有詩意。但仔細推敲他們的說法,卻并無任何歷史根據。司馬遷就沒有這種說法,《左傳》中也無這種說法。但我們卻又無力駁斥班固和何休,因為他們的說法雖然缺乏證據,卻是一個合理的推斷。更重要的是,否定這個說法,我們并不能提供一個更合理的說法。
與國風“采詩”說相配合的,便是大、小雅的來自“公卿至于列士”的“獻詩”。這種說法也只有《國語》“召公諫厲王”中的一個孤證,且這“公卿至于列士獻詩”之“詩”是否為公卿列士自作也成問題。況且,就一些尖銳的諷刺之作看,像《小雅·十月之交》中對皇父等七個用事大臣的點名揭批,大約也不是“獻詩”的好材料。
《詩經》的搜集固然是一個問題,然而集中起來的詩,要把它按一定的規則編排成書,又是哪些人?最后畢其功的人是誰?司馬遷說此人是孔子,這當然是最好的人選,但司馬遷并沒說明他這么說的證據。這個說法也受到后人的質疑。
就《詩經》本身,它的作者是一個更大的問題,但學術界已不把它當作問題,大家一致得過且過了。抗戰前,朱東潤先生在武漢大學《文哲季刊》上對“國風是民歌”的說法提出理據充分的質疑,卻不見有什么反響。1981年朱先生又出版《詩三百篇探故》,仍沒見什么回應。我私下認為這種尷尬其實很好理解:大家都不愿再惹事,得過且過。
上述種種學術疑問并不影響我們對《詩經》的欣賞和喜愛。正如一位絕世佳人,她吸引我們的是她的美麗和風韻,而不是她的身份和背景。
據《世說新語》載,東晉謝安曾問子弟《詩經》中何句最佳。他的侄子謝玄答: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”這是《小雅·采薇》末章的幾句,確實很美,但如果謝太傅問我,我一定回答《陳風·月出》:
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。舒窈糾兮,勞心悄兮。
月出皓兮,佼人忄劉兮。舒憂受兮,勞心慅兮。
月出照兮,佼人燎兮。舒夭紹兮,勞心慘兮。
(月亮出來明晃晃啊,那個美人真漂亮啊。步履款款身苗條啊,我的心兒撲撲跳啊。)
我曾用“天堂的三個元素”來評述這首詩。美是一種沒有峭壁的高度,她不壓迫我們,但仍讓我們仰望;她不刺戮我們,但我們仍然受傷。她如此接近我們,卻又如此遠離我們;如此垂顧我們,卻又如此棄絕我們。這個美麗的女子,是月夜的一部分,或者說,月夜是她的一部分,她與月已經構成了圓滿,我們已無緣參與其間,但她如皎月瀉輝般輻射出來的美,還是灼傷了我們的心。對這澄澈圓融的境界,我們能介入其中的,不,能奉獻與之的,也只是這顆怦然而動的心……明月、美人和我們的心,是這首詩的三個主要意象。要知道,自然、美人和我們:天堂只要這三個元素就夠了。
急急急!談談你對《詩經》“詩言志”“思無邪”的理解
《論語》和《詩經》中的“思無邪”到底是啥意思?
在《論語?為*》當中,孔子的弟子記錄了孔子談《詩》的一句話:
子曰:“《詩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‘思無邪’。”
這是當時孔子讀《詩》有感,引用《詩?魯頌?駉》當中的一句話(“思無邪”)來概括整個《詩經》所收錄的“風、雅、頌”三百首先秦詩篇的某一總體性質的評論詞。這句話中,孔子所用的三個字在我們今人看來似乎毫無神秘感可言,普通到再也不能再普通了,然而,就其釋讀來說卻遠遠沒有那么簡單。
(一) 現有解讀實例
⑴ 楊伯峻、吳樹平:孔子說:“《詩經》三百首,用一句話來概括它,就是‘思想沒有邪念’。”[1]
這種觀點在大陸學者當中頗有代表性,許多書籍中有關本句的解釋大同小異。在國外有相當影響力的Arthur Waley的《論語》英文版本對于這句話的翻譯也持有相同的觀點:
The Master said, If out of the three hundred Songs I had to take one phrase to cover all my teaching, I would say ‘Let there be no evil in your thoughts’. [2]
然而,從譯者對譯文的注釋來看,譯者將其中的“思”認定為語氣助詞,這顯然是把文中的“思”與后面的“思馬斯徂”中的“思”混淆在一起了。(國內學者一般認為后者的“思”為語氣助詞,這也是不對的,本文后面將會論及)
⑵ 南懷瑾先生的《論語別裁》不是一部譯著,沒有嚴格的譯文,但是從其詮釋來看,他也是贊同這種觀點的:
“人活著就有思想,凡是思想一定有問題,沒有問題就不會思想,孔子的‘思無邪’就是對此而言。人的思想一定有問題,不經過文化教育,不經過嚴正的教育,不會走上正道,所以他說整理詩三百篇的宗旨,就是為了‘思無邪’。”[3]
⑶ 錢穆先生在《論語新解》中對“思無邪”作了這樣的注解:
思無邪:《魯頌?駉》篇辭。或曰,詩有美刺正變,所以勸善而懲惡。則作者有三百篇之思,皆歸無邪,又能使天下后世之凡有思者同歸無邪。有一說,無邪,直義。三百篇之作者,無論其為孝子忠臣,怨男愁女,其言皆出于至情流溢,直寫衷曲,毫無偽托虛假,此謂詩言志,乃三百篇所同。故孔子舉此一言以包蓋其大義。詩人性情,千古如照,故學于詩而可以興觀群怨。此說似較前說為得。駉詩本詠馬,馬豈有所謂邪正?詩曰:“以車祛祛,思無邪,思馬斯徂。”祛祛,強健貌。徂,行義。謂馬行直前。思馬之思乃語詞,不作思維解。雖曰引詩多斷章取義,然亦不當大違原意。故知后說為允。
錢先生的“白話試譯”如下所示:
先生說:“《詩經》三百首,可把其中一句詩來包括盡,即是‘思無邪’。”[4]
錢穆先生列舉了兩種通行的觀點,并表明自己傾向于后者。然而,后一種觀點雖然符合“詩言志”的大意,但在文字學上很難立足,只是學者們根據詩文大意所得到的一種模糊的推斷而已,因為“邪”與“斜”是同源字[5],但是“無邪”不能代表“直”的意思。因為要滿足這個意義,否定詞應該用“不”,而不應該用“無”。更為重要的是,“斜”(邪)本身具有“抒發”的意義(《說文·斗部》:“斜,抒也。”段玉裁注:“抒,各本從木,今正。凡以斗挹出謂之斜,故字從斗。”),加上“無”以后意義就反轉了,無法表示“至情流溢,直寫衷曲,毫無偽托虛假”的意境。
⑷ 有別于大陸傳統,*學者似乎繼承了錢穆先生的所取的觀點。傅佩榮先生的白話譯文為:
孔子說:“《詩經》三百篇,用一句話來概括,可以稱之為:無不出于真情。”
傅先生對于“思無邪”的注釋是這樣的:
思無邪:出于《詩?魯頌?駉》,描寫馬向前直行的勇健貌,引申為詩人直抒胸懷,所作無不出于真情。[6]
這個注釋的問題在于“思無邪”這三個字在詩中并非用來描寫“馬向前直行的勇健貌”,與Arthur Waley所犯的錯誤一樣,他把真正描寫“馬向前直行的勇健貌”的“馬斯徂”與前面的“思無邪”混淆了。
(二) 《詩經》中的“思無邪”
為了弄清原委,我們有必要將《詩經?魯頌?駉》原封不動地抄寫出來,進行一番必要的研究。[7]
駉駉牡馬,在坰之野,
薄言駉者,有驈有皇,
有驪有黃,以車彭彭。
思無疆,思馬斯臧!
駉駉牡馬,在坰之野,
薄言駉者,有騅有駓,
有骍有騏,以車伾伾。
思無期,思馬斯才!
駉駉牡馬,在坰之野,
薄言駉者,有驒有駱,
有駵有雒,以車繹繹。
思無斁,思馬斯作!
駉駉牡馬,在坰之野,
薄言駉者,有骃有騢,
有驔有魚,以車祛祛。
思無邪,思馬斯徂!
鑒于其譯文有諸多問題,故不列出,我們在此只探討與“思無邪”直接相關的文字。筆者以為,整個詩文行文頗有規律性,這對于解讀“思無邪”非常有幫助,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的《論語》注釋者和《詩經》注釋者忽略了這一點,是素質問題嗎?是態度問題嗎?筆者只能唏噓再三,為其扼腕不已!
筆者以為,只要我們將“思無疆”、“思無期”、“思無斁”和“思無邪”放在一起對比,就不難發現“疆”和“期”是表示空間和時間界限的文字,因為詩文有排比對稱的特點,我們可以初步推斷“斁”和“邪”也應該與此類似。
首先,讓我們考察一下“斁”字。
“斁”:《詩經全解》的作者們將其釋為“厭”,并將“無斁”據楊合鳴《疑難詞語辨析》釋為“思慮詳審,無有厭倦”。這顯然十分牽強。在《漢語大字典》中,“斁”的確有“厭倦”、“討厭”、“解除”、“盛貌”等義項,但是不能忽視的是它也有“終”、“終止”的義項,而后者與前面的“疆”、“期”一樣,表示時間、空間的某一界限的意思。《說文?攴部》:“斁,終也。”唐朝元稹《鶯鶯傳》:“何幸不忘幽微,眷念無斁。”明朝余繼登《典故紀聞》卷十:“揚其耿光,有永無斁。”可見,“思無斁”即“思緒沒有終止”的意思。[8]
然后,讓我們考察與本文密切相關的“邪”字。
“邪”:《詩經全解》的作者們根據楊合鳴《疑難詞辨析》將其釋為“思慮純正,無有邪曲”。“邪”除了“邪惡”、“不正”等義項之外,它還與“余”(余)相通,表示“剩余”的意思。《史記?歷書》:“舉正于中,歸邪于終。”裴骃集解引韋昭曰:“邪,余分也。終,閏月也。”《左傳?文公元年》作“歸余于終”。[9]可見,“思無邪”即“思緒殆盡”、“絞盡腦汁”的意思,與“疆”、“期”、“斁”有所不同的是,后三者表示思考還沒有達到疆界,而“思無邪”則表示思想者已經竭盡全力,再也想不出新的花招的意思。正是因為這種差別,孔夫子才選擇“思無邪”來概括全詩,而不是“思無疆”、“思無期”、“思無斁”當中的任何一個。
正如錢穆先生所說:“駉詩本詠馬,馬豈有所謂邪正?”整個詩文描寫的就是馬,馬怎么會有所謂的“邪”與“正”呢?錢先生靠哲理得出了正確的大方向,可惜他沒能進一步考察全詩。
(三) 淺談語氣助詞的確定問題
筆者在瀏覽《詩經全解》的過程中有一個突出的印象,即當人們無法解讀某一個甚至某兩個字的時候,最省事、也是最偷懶的辦法就是武斷地將其定性為“語氣助詞”。
就本詩來講,“思馬斯臧”、“思馬斯才”、“思馬斯作”和“思馬斯徂”中的“思”顯然不是所謂的語氣助詞,而是明確地表示“思維”意義的實詞。以“思無邪,思馬斯徂”為例,后一個“思”顯然是重復前一個“思”,并將其具體化,這是詩歌創作的技法之一。這句話的意思應當是“千思萬想,想不明馬兒為何如此健壯!”《詩經全解》將這句話譯為“周公思慮很純正,馬兒肥壯奔千里!”現在看起來頗有些搞笑的性質。
在本詩中還有兩個字被認定為“語氣助詞”,即四個段落中重復出現的“薄言駉者”中的“薄言”二字。作者輕描淡寫地用“薄言,語詞”四個字就敷衍過去了。“薄”字的字義非常豐富,令人驚異的是,其字義在發展過程中逐漸違背了它的本義,而走向了其本義的對立面。“薄”的本義是“木密集叢生之處” [10],而它的引申義則逐漸發展為表示密度或厚度小、感情淡漠、土地瘠薄、輕微、不莊重、看不起等等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,人們很難想到它的本義,越是大牌的“專家學者”大概越是覺得“胸有成竹”,越是感覺沒有必要去參考辭書。
筆者以為,此處的“薄言”實乃“厚言”是也。正是因為如此,每一段詩詞都不厭其煩地羅列諸如“驈”、“驪”、“騅”、“駓”等大量形容駿馬的文字。令人吃驚的是,《漢語大字典》“薄”字條下居然出現了類似的詞條:
助詞。多用于句首,相當于“夫”、“且”。《詩?周南?芣苢》:“采采芣苢,薄言采之。”毛傳:“薄,辭也。” [11]
這說明早在毛亨的時代就看不明白該詩的原意了。筆者以為,這句話并不難理解,無非是描寫婦女們說說笑笑地采集車前子的情形,“薄言”即大家不停地說笑的意思,表示勞動者在不斷地在相互交談之中不知勞累地勞作著的狀況。
接下來,該字典又舉了《詩經?周南?葛覃》中的一個例子:“薄污我私,薄瀚我衣”,并引戴震補注曰:“薄猶且也。”這也是錯誤的。其實就在該字典“薄”字條下,還有“努力”的義項:《方言》卷一:“薄,勉也。秦、晉曰釗或曰薄,故其鄙語曰薄努,猶勉努也。”郭璞注:“如今人言努力也。”《管子?輕重戊》:“父老歸而治生,丁壯者歸而薄業。”因此,這里的“薄污我私,薄瀚我衣”實乃“拼命地洗我的襯衣,拼命地涮我的單褂”之意。《詩經全解》既將其釋為“語助詞”,又認為其具有“急急忙忙之意”是矛盾的,不過,這也說明作者模糊地(或者說本能地)感覺到了“薄”字所蘊含的實詞字義。
這些事例再一次說明,我們有必要及時地修正古籍整理的思路和方法,否則,錯誤將無休止地延續下去。
(四) 結論
綜上所述,本文所討論的《論語?為*》中的這句話的意思是
孔子說:“《詩經》中的三百首詩歌(的創作特點),借用(《詩經》中原有的)一句話來形容就是(創作者)‘殫精竭慮’。”
順便指出一下,對于這句話現行的句讀似也有些問題,“一言以蔽之”和“曰”之間無需逗號分隔,而應該聯結在一起:“一言以蔽之曰”。孔子借用《詩經》中的“思無邪”目的是說明作詩時詩人的思維是充分運作的,每一首詩都表現了詩人思維能力的最高極限,這與所謂的“詩言志”所表現的意義是不同的。當然,孔子也有“詩言志”的觀點,這從近年發表的《上海博物館館藏戰國竹書》中人們發現的《孔子詩論》中可見一斑:
“孔子曰:詩亡 志,樂亡 情, 亡 言。”
對于其中的幾個偏僻字解釋混亂,筆者對此進行了解讀,認為其譯文可以作如下處理:
孔子說:作詩不保留心中要強烈表達的志向;作樂(yuè)不保留心中要強烈表達的情感;爭訟不保留心中要強烈表達的語言。換言之,就是作詩要表達強烈的志向;作樂要表達強烈的情感,辯論要表達強烈的言辭。[12]
因此,將“思無邪”釋為“思想純正”或“思想沒有邪念”是沒有根據的,是誤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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